捐款 | 柏林故事

和朋友走到勃兰登堡门广场的时候,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背后的建筑。顶层的雕像覆盖着发白的铜绿,令人无法不厌倦这个潮湿的冬天。

回过神的时候,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。一个外表很平凡的女人,大约是中东移民,穿着很朴素的衣服,拿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纸,冲我说着蹩脚的德语。不管她是在试图推销什么东西,还是想让我参与什么活动,我都对此不感兴趣,所以我摆了摆手想回头走开。然而她又缠了上来,这回改说更蹩脚的英语:你好,你能在这签个名吗?

我扫了一眼她手上的纸,是某种请愿之类的表格。我大概是一时半会走不掉了,签个名也没什么损失。我接过一支破破烂烂的圆珠笔,一边思忖着要不要从包里拿一支好点的笔出来,一边考虑着编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签上去。笔尖磨磨蹭蹭不肯出水,刮拉着挪到行末,那里有一个令人不安的词语——Donation。我又打量了一眼这张纸,低劣的复印质量让人对行末那个词语生起疑惑。这事情不靠谱。要是有多的硬币,我宁可全部给倚在勃兰登堡门下的那个流浪汉,给他的德牧买点好的狗粮,我也不会给这个一看就是骗子的人。

「我是游客,我身上没钱。」我试图装出迷惑的样子,「早上刚到柏林。抱歉。」

「那这是什么?」她伸手指指我的裤子口袋,左边鼓起来一块——可惜我的钱包在背包里,那只是一副耳机。我掏出来展示给她看,「这只是个耳机。你接受信用卡捐赠吗?你有没有 POS 机?不行?那对不起,我也没办法……」

她白了我一眼,骂骂咧咧地走开了。我看着她拿着那支不肯出水的圆珠笔,费力地试图把我煞费苦心编出来的签名划掉。

等我转过头,我发现我朋友已经给另一个明显是一伙的人捐了十块钱,那人转眼就消失无影无踪。「我是想给个硬币打发她的,然后她说最少要捐十欧。」他无奈地解释,「他妈的,我一掏出钱包那人就盯上我里面的钱了。」

我摇摇头,摸了摸口袋里的耳机。

我的室友照计划要和他的朋友经过柏林,并待上三天。我上午有课,就约好下午去找他们玩。

中午的时候室友发来消息:他们有人被抢了。

故事是这样的。他们从国会大厦一路走到勃兰登堡门,结果被几个要捐款的跟上了。他们有个人已经掏出钱包准备捐钱了,却及时被大家劝住。那个老哥于是收起钱包继续走,要捐款的那伙人就追上来继续缠着他不放,几秒种后突然全跑了。又过了五秒,那老哥才意识到:原来钱包被抢了。钱包里放了好几百欧元,还有信用卡、身份证等一堆东西。

说是抢其实言过其实,说是被偷可能更符合实情一点。Anyway,那伙人几乎是瞬间消失在某个店面附近,从此再也寻不到踪迹。他们于是继续向前走,同时报了警。没走多远,他们又看到了几个类似的要捐款的,于是用单反悄悄拍下了其中几个人的脸。

那个老哥在警察局做了一下午的笔录。我室友拿出拍的照片给警察看,警察说:这几个人啊,她们在办公室墙上挂着呢!于是他们又花了不少时间依次指认嫌疑犯的照片。警察告诉他们,这伙人被怀疑诈骗了很久,始终没有证据。现在倒是有了,不过不见得抓得到人。

那个价值连城的钱包,十有八九是找不回来了。我给他们讲了我前些天的经历——看来遇到这种事情,暴露出你的钱包不太明智。

查理检查站所在的街角立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,上面用多种语言写着:「你正在进入美国管辖区域,禁止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携带武器;请遵守交通规则。」

我走到警示牌下面,几个美国人从我旁边路过。我隐约听到其中一个在开玩笑:「……这里写着你正在进入美国管辖区域。很好笑的是,当你进入美国区域的时候——」他抬手指着马路对面,「你首先看到的是一家麦当劳。」

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却突然发现有个人拦在我面前。似曾相识的一幕:中东移民,拿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纸,冲我说着蹩脚的德语。这回是个年纪大一些的老太太,我感觉她身上的钱搞不好比我要多。我把手插进口袋,按紧了口袋里的钱包和手机,冲她摇了摇头。

那个老太太立马切换到蹩脚的英语,签满倒霉游客名字的表格几乎要戳到我脸上了。我回忆了最后一次背上包的情景,印象里所有拉链都拉紧了,而且都在一边上,不容易一下子弄开。是在左边还是右边?这我不太记得了,我习惯上是从右边拿东西,那应该是右边……

那没事了,我就不信你抢得到我的东西。

「不好意思,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」我直接说起中文,假装听不懂她的蹩脚英文。来啊,我就不信你还会中文。

她确实不会中文,于是开始给我比划要我去签名。一支似曾相识的圆珠笔反反复复指着表格里 Donation 那一栏,我想那支笔大概也写是不出来的。我继续装傻,开始用中文问她是不是迷路了。

三十秒后,她放弃了尝试,扭头就走。

我目送这个人走开。她直接横穿马路,和不远处另一个人说了句话,然后走向了下一个目标。我等了个红灯跟到马路对面,那里是查理检查站博物馆的纪念品店。在我成功走进去之前,又有两个人跑来问我要捐款。我把背包束带拉紧,一路装傻,总算冲出了包围圈。

纪念品商店的橱窗一尘不染,里面人不多,自然也不会有爱心人士跟进来。我先拿了一张宣传单,然后走到橱窗边上,假装在看窗边那一排劣质的纪念品:柏林墙的残片。东西应该不假,但上面的颜料一看就是新刷上去的;制作的工人很有可能不会用热熔胶胶枪,底座上有一团刺眼的热熔胶暴露在外面。我拿起一块残片,一遍端详一遍瞟向外面,街道上的情景让人想到夏天隔着纱窗向外看的模样:一群白蚁铺天盖地在飞,在纠缠着路人。

我拿出手机,拨通了报警电话。

后记

这并不是这个故事的结尾,因为接电话的警察不会说英语,而我只会用德语说「我不会说德语」。等我和他的拉锯战以我失去耐心并挂断电话而结束的时候,我发现那群人早就不见了。

怎么说呢?这就是结尾了。也许我下次遇到她们,接电话的警察会是个懂英语的人。但既然这群人还在外面游荡,大家在柏林的时候就还是保持警惕吧。